狄姜點了點頭,鄭重道:“你一直用以作佩劍的太霄,其實只不過是真正的太霄劍柄末端懸掛着的一根劍穗。真正的太霄劍……在這裏。”
狄姜伸出食指,指了指地面。
“它與太霄帝君的金身一起,被封印在十八重獄的地底,除了太霄帝君,沒有人能驅使它們。”
“原來是這樣……”鍾旭聞言,略有些失落。
太霄劍是無上法器,自己不能驅使真正的太霄,是遺憾,卻也在情理之中。
狄姜又道:“至於鎮妖塔的廢墟,玉夫和南冕已經接替鬆音駐守,廢墟之外,已經被陰兵重重包圍。有他二人在,不會再有妖魔頻出凡間,你大可放心。”
快穿之超凶萌寵 聽到狄姜如此鎮定的回答,鍾旭放下懸着的一顆心的同時,內心也很是疑惑。
“玉夫、南冕和鬆音……他們是……”
“鬆音你見過,他的頭頂有六個金色戒疤,鎮妖塔一直由他看守。”
經狄姜一說,鍾旭纔想起那一晚,在自己瀕死之際,從金光中走出來、救了自己的那個大和尚。原來他的名字叫鬆音。
“他們都是婆羅門十將,在鬼族地位極高。”
“原來我已經見過婆羅門將領,我竟沒能與他們說上話!”鍾旭微張嘴,眸中橫生敬畏和欽佩,話語之間有着無盡的遺憾。這無疑惹來狄姜陣陣聳肩。
“你笑什麼?”鍾旭不解。
狄姜咳嗽一聲,收起笑意,正色道:“一會你就知道了。” 狄姜帶鍾旭穿過閻羅掌管的六道,一路上沒有任何人敢上前阻攔。
鍾旭很想問狄姜究竟是誰,可是他似乎都不需要問,就能想到,狄姜一定會答他“你猜?”,或者“一會你就知道了。”
既來之則安之,自己已然是個死人,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了。
二人走過屍山血海,途徑層層地獄,穿過六道衆生,最終來到一扇緊閉的大門前。
十丈高的城門聳入雲霄,可不知爲何,鍾旭卻能在雲霧之間,看見大門正上方的牌匾上,用古體寫着三個繁複的大字:餓鬼道。
閻羅管六道輪迴。六道分爲天道、阿修羅道、餓鬼道、地獄道、畜生道及人道。
天道輪迴的是那些享盡了福報的仙人,他們從此不再受三十三天的福澤庇佑,與下三道衆生一樣,需受盡輪迴之苦。
阿修羅道擁有無止盡的戰爭,用以培練陰兵,以及懲罰不受掌控的魔族和仙人。陰兵除了接受太霄帝君及座下婆羅門十將的調遣,永生都不得離開修羅道。
地獄道是鬼族六道中最黑暗的一道,其中統共分爲十八層,因其每一層的刑法都不相同,被三界稱爲世上最黑暗最殘酷的地方。進入地獄道的人,將飽受極熱和極寒的折磨,永世不得超生。
墮入畜生道的人則無明、無情、遲鈍,一切只爲生存。
人道特徵即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會,愛別離,求不得。周而復始,永不停息。
而六道之中,只有最底層的餓鬼道是空的。
餓鬼道里暗無天日,只有在火山噴發之時,纔有猛烈爆發的岩漿能帶給餓鬼道帶來一絲光明。
在餓鬼道中心的火山口,有一尊佛陀金身。她始終盤腿而坐,身邊遍開白蓮。
她沒有表情,不會哭不會笑,甚至從不曾睜開眼睛。
她本該在西十三天享受衆神禮敬,卻在成佛之後永遠將自己留在地底,並且發下“地獄不空,誓不成佛”的宏願。
“她……是地藏王菩薩?”鍾旭不確定地問道。
狄姜點了點頭。
鍾旭雙手合十,對着金身虔誠三拜,又道:“她的眉目……看上去與你很像,可是她不會笑。”
“是麼。”狄姜淡淡地應了一句,沒多理會鍾旭,幾步上前,爬上了地藏王金身下的蓮花座。
鍾旭剛想斥責她,卻見她摘下了蓮花座前的第三片葉子。
蓮葉在她的手中化作一片綠色的絹帛,漸漸擴大,似乎成了一陣綠色的風,拂在臉上,吹亂髮絲,讓鍾旭下意識閉上了眼。
強烈的白光襲來,鍾旭勉強睜開雙眼時,周遭的景緻便變了一番模樣。
這是一個四周遍佈冰晶的雪窟。
雪窟的中心,在層層寒氣圍繞的地方,置着一口水晶棺。
四周雖然氣溫極低,但鍾旭絲毫也感覺不到寒冷。狄姜走在前頭,向着水晶棺走去。她推開棺蓋的同時,鍾旭也來到了水晶棺前。
棺材裏睡着一個面目溫潤,神態安然的男人。他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衣,雙手交疊放於腰間。
鍾旭見了他的第一眼,就覺得很不舒服。
“他……他是誰?”鍾旭啞着嗓子,許久才問出口。
狄姜拂去棺中人眼角眉梢的冰晶,淡淡道:“太霄帝君。”
“太霄帝君?”鍾旭陡然睜大雙目,極爲驚訝。
“不錯。”狄姜點頭。
“可、可他不是已經羽化了嗎?他……他爲什麼……”
爲什麼長了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?
鍾旭看着他就像在看自己的屍體。但他如何也沒辦法將自己與太霄帝君聯繫在一起。
位份尊崇,至高無上的太霄帝君,與生活貧困潦倒的白雲觀掌教,實在是太不一樣了。
可他們的面貌,唯一的不同之處,只有太霄帝君眉心的那一點殷紅,就像是一顆血色的眉心玉,在四面冰晶的照射下,更顯得光彩奪目。
或許也就是這一點不同,讓所有見過鍾旭的人,沒有能立刻將二人聯繫起來。
畢竟所有人都說太霄帝君已經羽化。
他不應該還存在於這個世間。
“現在,你明白了嗎?”狄姜站在一旁,擦拭着一把手臂長的匕首。
匕首在她的手裏,漸漸變得愈加光滑,愈加光芒萬丈。
那匕首與鍾旭死前遞給狄姜的那一把一模一樣,但質感卻大不相同。
若說從前那一把是透明的琉璃,那麼這一把,就是通體無堅不摧的金剛石。
“帝君,”狄姜將匕首遞給鍾旭,一字一頓道:“你還沒有記起來嗎?”
鍾旭伸手去接,驚訝的發現自己的手竟沒有像觸碰別的物體那樣穿過去。
他竟握住了匕首!
匕首在他的手裏漸漸變長、變寬,最終化作一柄流光溢彩的長劍,劍柄末端繫着一串銀色的流蘇劍穗。
鍾旭難以想象自己曾用過的佩劍,只是這千萬條流蘇中的一根銀絲。
更加無法想象自己就是手握重兵的太霄帝君。
“不可能!不是我!一定有哪裏弄錯了!”
鍾旭扔掉太霄劍,劍從他的手中脫落,便化作一陣青煙,消失不見。
鍾旭覺得頭疼。腦海裏就像有着千萬條碎裂的縫隙,可他分明已經沒有肉身了。
鍾旭頭疼欲裂,跪在地上,面色十分痛苦。
狄姜靜靜地站在一旁,緩緩俯下身,拍着他的肩膀,道:“你想要力量,我給你力量,但是你的記憶,我卻無能爲力。我不知道你將它放在了哪裏,可如果你想不起來,我會陪你等下去,直到你想起來的那一天。”
鍾旭擡起頭,已經不再疑惑爲什麼她的手能碰到自己。
他奇怪的,是她爲什麼知道這麼多。
“你究竟是誰?”鍾旭面帶乞求,握住狄姜的雙手就像握着救命的稻草。
狄姜盯着他的雙眼,鄭重地說道:“我的凡身叫狄姜,法名爲般若,世人皆喚我地藏王。”
鍾旭陡然睜大了雙眼,某種充滿了不可置信。
“爲什麼……爲什麼你不在西十三天,爲什麼你要待在地底,終日與黑暗和岩漿爲伴,與十方惡鬼爲伍?”
狄姜淺淺一笑,滿不在乎地答道:“一切事物的生成、存在皆依靠其他事物,而一旦從十二緣起脫離,即是證入涅槃。我尚還不能免俗,又如何去西天接受十方功德?帝君,鬼族不能沒有你。”
狄姜頓了頓,接道:“我也不能。” 接下來的日子,狄姜帶着鍾旭遊歷鬼川,尋仙會友。
婆羅門十將,分別爲飛馬、望舒、御月、遊弋、芒角、列宿、玉夫、南冕、鬆音、習風。
其中,鍾旭已經見過飛馬、望舒、御月、遊弋、芒角、列宿,他們分別駐守六道入口,閒時就會來陪鍾旭聊天;
鬆音因前些時日在鎮妖塔負傷,如今正在府邸養傷,行走不便,倒是鍾旭去見他的次數爲多;
但每次相見,幾人也都只是普通的寒暄聊天,勾不起他任何的回憶。
哪怕將領們眼中充滿了期冀和興奮,乃至數次眼眶發紅、淚流滿面,但這些情緒都是鍾旭所無法理解的。
而玉夫和南冕因駐守在鎮妖塔的廢墟,沒有能夠見到。至於最後一位習風,因是新封的將領,與衆將不熟悉,對太霄帝君也從未有過交集,故而也沒有讓他見鍾旭。
數月過去,鍾旭還是如從前一樣,沒有任何變化。
鬼君來人問過幾次,見鍾旭仍是一無所知,似是鬆了一口氣,不再時時跑來打攪。
而原本要取代太霄帝君神位的摩琮也重新擡起頭,走路帶風,昂首挺胸地在鬼域招搖過市。
他堅信,自己總有一天,還是會坐上太霄帝君的寶座。
每次鍾旭見着他,二人之間總會有一股莫名的火藥味。他們互相都看對方不順眼。這樣的矛盾,在一日集中爆發了出來。
這一日,鍾旭走在路上,此時狄姜不在他身邊,摩琮隨手施了一個小法術,將鍾旭吊在樹上過了一夜。雖然鬼魂感覺不到痛苦,但也是丟了十成的臉面。
一個小小的定身咒都解不開,他又何德何能說自己是太霄帝君?
他除了看清了摩琮嘴角的那一抹冷笑,其餘的什麼都做不了。甚至連站出來指責他都不可以。
十將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,鬼君一定會力挺摩琮,自己沒有證據,也沒有力量,又怎麼與他爭鬥?
鍾旭回了餓鬼道,掰開蓮葉,進入雪窟。
他坐在冰棺邊上,看着裏面睡着的人,他很想把他叫醒來,對他說:“我不是你,我不想成爲你……我也不可能是你。”
從前面對妖魔鬼怪魑魅魍魎,他信奉有妖皆翦,無鬼不烹,最慘的下場就是犧牲自己,也算死得其所。
後來狄姜告訴自己,做人要有情,要聽人陳情,處理事情更要酌情。
他聽明白了,人生有了變化。
到現在,她突然又拋了一個鬼族的重擔在自己身上,那關係着鬼族安寧,甚至三界和平……真是莫名其妙。真人讓人無能爲力。
鍾旭漸漸地不再外出,斷了與所有人的聯繫。只有狄姜能進入他的院子,與他說說話。
一日,習風帶着問藥回來了。他這纔想起,自己剛到鬼域的那一日,問藥便被習風帶走,直至現在纔回來。
習風與衆將聯絡不多,對狄姜身邊的小丫頭問藥倒十分上心。
這些日子,他帶着問藥逛遍鬼域,也算十分開懷。
他的處境與鍾旭頗有些相似,衆人虎視眈眈的位置被空降而來的人頂替,他若沒有實力,又如何站得住腳?又哪裏會有朋友?
問藥的到來無疑讓習風很開心。在他心裏,問藥雖然不認得自己,但他始終記得小丫頭在貧民窟裏贈醫施藥的模樣。她的笑容與從前一樣,那般淳樸可愛。
鍾旭,他在凡間也是見過的。從前見他只當是個道士,現在始才知曉,他或許就是消失已久的太霄帝君轉世。不過,連狄姜的身份都那麼不可思議,相比較起來,鍾旭也不是那般讓人驚訝了。
“習風參見君上。”習風面不改色,雙手抱拳,低頭行禮。
鍾旭坐在門口的臺階上,手裏拎着一壺酒。
他點了點頭,便繼續仰頭喝酒。
眼前的習風雄姿英發,偉岸不凡,與太平府那個許老伯全然不同。雖然知道他們擁有同樣的靈魂,卻也難以讓人將他二人聯繫到一處。
鍾旭暗自嘆息,也不怪問藥認不出他來。
而心大如問藥,自然也不知道鍾旭來這裏,究竟是來做什麼的。她甚至都不知道,凡塵間的鐘旭,已經殞命太極殿,再也不會回去了。
“鍾道長,我們來這兒多久啦?”問藥在鍾旭身邊坐下,滿臉疑惑。
鍾旭亦是不知。
這裏的時間沒有白天與黑夜的分別,他無法通過日頭的東昇西落來判斷時日。
“他們爲什麼要叫你君上?你是什麼君呀?”
“……”
問藥見鍾旭不答,也不在這件事情上費心,又道:“你說,我們消失這幾日,王爺會不會擔心我們呀?不對……他不會擔心我們,但是他一定會擔心掌櫃的!”
問藥自問自答得不亦樂乎,鍾旭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,也便只能聽着。
“我們還是快回去吧?我家掌櫃去哪了?”
“掌櫃的最近還真是神出鬼沒,在這碩大又暗無天日的鬼域裏,也不怕丟了……”
耳邊一直傳來問藥的絮叨,鍾旭一個勁悶頭喝酒。
很快,他晃了晃酒壺,發現酒沒了。
習風見狀,立即躬身,邀他到府中飲酒。鍾旭無事,便欣然前往。
習風的府邸是一座竹屋,是故去的那一位將領的屋子。竹屋駐在一座火山腳下,與餓鬼道里的火山不大相同,這一座看上去要小許多。
從未見過火山的問藥看着滿山紅遍的岩漿泥流,竟得瞠目結舌:“這這這、這紅色的水是什麼?”
“岩漿。”習風解釋道。
問藥快速地伸手,摸了一把,只聽“嘶啦”一聲,手指便又觸電般地彈了回來。可速度再快,也還是燙了滿手水泡。
“好疼啊……”問藥欲哭無淚,抱着手疼得直跳腳。
“這是什麼鬼地方!我不待了!”
問藥吵吵嚷嚷,習風無法,只得與鍾旭告退,帶着問藥去找巫醫。
鍾旭一人待在屋裏,眼前的托盤裏放了一盅松花酒,酒香沁人,十分美妙。
鍾旭喝着酒,打量着這座竹屋。
屋子裏,在屏風後掛着一幅畫。按照鍾旭的性子,他不該走進裏屋,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,鬼使神差地便繞過屏風,走了進去。
畫中,有一女子身穿白衣,頭戴花冠,腰間佩着七彩瓔珞。她的左手握着一隻曲頸白蓮,正在叢中笑。
她……跟狄姜長得相似,卻又不那麼相似。
她的皮膚不如現在白皙,眉目也尚未長開,可眼裏的笑意卻似要透出畫來。
而不似她現在這般,笑裏有時候還帶着高高在上的虛假眉目。
畫裏的狄姜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。
一個還沒有得道、證入涅槃的,普通的凡人。
鍾旭的腦海裏突然涌入了很多不屬於他的記憶——
比如說,餓鬼道全族燼滅後,十夜的坐騎,惡龍襲臣爲報復三界,打破了凡間十二根龍柱,放出五蘊神爲禍世間。
……
比如說,自己以一己之力化作龍柱,撐起天地。他在羽化前,將自己的記憶全都封在了這幅畫裏,然後將它扔進了火山口。
……
比如說,他散盡一身修爲,看似是爲了三界衆生,可事實上,卻只是爲了能見到畫中那位,曾對自己說過“從今以後,生生世世,永永遠遠,再不相見”的人。
Article Categories:
未分類